在一個春風(fēng)送暖的黃昏，我合上《席慕蓉詩選》，忽然想起母親壓在樟木箱底的那幅十字繡。那些被時光浸潤得微微泛黃的絲線，在暮色中泛著溫潤的光澤，與詩集里層層疊疊的意象悄然重合。席慕蓉的詩句正如這些繡線，用記憶的金線穿過時光的針眼，在記憶的素絹上繡出永不褪色的生命圖景。
她的詩行里生長著會呼吸的時間。當(dāng)《一棵開花的樹》中落下那句震顫靈魂的叩問：“如何讓你遇見我/在我最美麗的時刻”，五百年的晨昏流轉(zhuǎn)驟然坍縮成花瓣墜落的一瞬。那些“顫抖的葉”不僅是等待的回聲，更是時間本身的具象化存在，“而當(dāng)你終于無視地走過/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/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/是我凋零的心”。
這般將永恒與須臾熔鑄的時空觀照，在《時光九篇》中化作更宏大的隱喻：“沙漏反復(fù)傾覆/漏下的是時光/留下的卻是星辰的碎屑?！毕饺赜迷娋浯罱ㄆ饡r間的琥珀工坊，讓注定消逝的瞬間凝固成剔透的永恒。
那些在詩卷中反復(fù)抽枝的植物意象，構(gòu)建起抵抗遺忘的堡壘。《七里香》在記憶的巖縫里年復(fù)一年綻放，“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/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”，這株永不凋零的綠植根系已深深扎進游子的文化基因，而《蓮的心事》中那朵倔強的花苞，則剖開女性生命的隱秘年輪：“我已亭亭 不憂 亦不懼/現(xiàn)在 正是/最美麗的時刻。”當(dāng)《狂風(fēng)沙》卷過蒙古高原，詩人筆下的芨芨草仍在“用整個族群的記憶/丈量著大地的裂痕”，這些看似脆弱的植物，在詩行里長成跨越時空的橋梁。
液態(tài)的鄉(xiāng)愁在詩句中凝結(jié)成文化DNA?！冻鋈防锴嚆~器般的月光下，“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/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”，被風(fēng)沙侵蝕的不僅是邊關(guān)城墻，更是血脈里代代相傳的記憶密碼。當(dāng)《鄉(xiāng)愁》化作具象的圖騰，“故鄉(xiāng)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/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”，那些被現(xiàn)代性割裂的文化臍帶，在詩性的月光下悄然重生。最震撼的莫過于《歷史博物館》中的時空疊?。骸岸烤乖谀睦?才能與你相遇/在玉器的紋路里 還是/陶罐的裂痕中”，器物上的每道裂痕都在訴說著文明的鄉(xiāng)愁。
合上詩集時，窗外破土而出的春芽織就記憶的絲線。席慕蓉教會我們用詩的經(jīng)緯編織時光，讓那些注定消逝的瞬間在語言的琥珀中獲得永生。在這個數(shù)字化記憶泛濫的時代，她的詩提醒我們：真正的記憶不在云端服務(wù)器里，而在繡線菊年復(fù)一年的綻放中，在母親十字繡上蜿蜒的絲線里，在詩句觸碰心靈時泛起的永恒漣漪中。（楊博宇）